作者:佚名
耿耕站在 loft 二层楼梯口,这就是韩秀的卧室了。
一张 1.2 米的铁艺床和一张廉价床垫,一件用铁架和塑料布组合的简易衣柜,一组 PVC 收纳盒摞起来的内衣柜和一把代替床头柜的板凳。板凳上放着一部手机和一部 iPad。
墙角有个行李箱,被技术科的人打开摊在地上。箱子是空的,也许这能佐证韩秀近期没有外出的计划。
一层的陈设也很简单,两张巨大的长条工作台就占据了大半个客厅,把餐桌餐椅挤到了开放式厨房对面的角落里。此外还有一只铸铁的保险柜,蹲坐在楼梯旁边的墙角。
正是保险柜的边角戳到了韩秀脆弱的后脑。如果没有它,韩秀可能也就不会死了。不过这也说不好。
耿耕看着挂着血迹的保险柜,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除非韩秀的身上或衣物上能找到些什么,可技术科长直言希望渺茫。
最麻烦的是,这栋商住大厦的摄像头“凑巧”都有问题。他得到的“解释”是这里人员构成复杂,流动性大,有些租户从事皮肉生意,还有毒虫,所以监控设备总是凑巧有问题。
这都正常。
他摩挲着被空调吹得拔凉的胳膊,如果什么问题都能用技术手段解决,那刑警早晚也会被 AI 警察取代。
唯一能证明韩秀摔倒后有人出现在现场的证据,就是保险柜对应她左侧肩膀后面的位置发现了一条横向划过的细微血迹,不仔细观察甚至看不到。
而韩秀的手上没有血迹。
看样子是有人从她脖子下面抽走了什么东西,不小心沾到了血。
脖子下面……
耿耕恍然大悟。难怪他从进来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房间太冷了。空调的温度设定在 20℃,在这种室温下,就算皮糙肉厚的耿耕都冻得一层一层起鸡皮疙瘩,可是韩秀只穿了一件 T 恤。
耿耕返回二楼,拉开简易衣柜盖布的拉链,找到三条披巾,旁边还挂着个空衣架。这就对了。
她应该还有一条披巾,可是不见了。也许她今晚就披着这条披巾,但是当她从二楼滚下去之后,披巾被人拿走了。
终于找到了第一根线头。耿耕呼了口气,这时李为从外面走进来。
“哥。”李为把手机递过来,氯皱他的脸色预示着电话里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电话是卢队打来的。卢队是比耿耕小三届的师弟,虽然现在职务上反差出两级,对耿耕还算尊重。
尊重的表现之一就是耿耕在办案时,他绝少掺和。
“你先回来吧,我另找人配合李为。”卢队一上来就说道。
“什么意思?”耿耕警觉起来。
卢队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谁报的案吗?”
“谁?”
“马红蕾。”卢队丧气地说道。
耿耕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一股热气窜到了头顶。
“先撤吧,我再交代李为几句。”卢队继续说道,“你现在关键时刻,别再因为这点事……。”
“怎么是她?”耿耕压根没听卢队的话,自言自语道。
卢队又叹了口气:“这得问他老公了。”
“算了。”耿耕看了一眼身边的李为,“是祸躲不过。”
李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见到马红蕾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后背和脖颈生理性地紧绷起来。
她扬着下巴,头上顶着一头红色的短发,看起来像一团燃烧的野草。它们一点也不好看,甚至难看到能让人立刻在一群人中就注意到她。
她还穿着一件超大号的白色 T 恤,胸前印着她女儿的照片。女儿的脸比她的脸还要大两圈,也许这就是她穿超大号的原因。
五年前,她和杨英明的女儿遭到绑架。案子是耿耕和李为负责的,他们下了大力气,但还是没破案。
于是这个女人……怎么说呢,她一直在“督促”他们的工作,想尽各种办法给他们施加压力。常用的办法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在网上翻炒一轮,然后公众就慢慢形成了“这案子怎么还没破”的集体记忆。
这个挨了五年的折磨也折磨了他们五年的女人,现在又以报案人的身份坐在这里,李为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因为她还是个遭到背叛的妻子。
他正寻思该如何做个简短的开场白,马红蕾倒先开口了。
“哟,我还以为你不干了呢。”
说话还是那么难听。
李为打消了寒暄两句的想法。决定直奔主题:“你和出警民警说,你到达现场时看到门是敞开的,你丈夫杨英明站在房间里,对吧。”
马红蕾看向侧面的单向玻璃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你说他当时站在窗前。你们中间隔着两张工作台,你还有印象吗?”李为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很大的工作台。”
“那是他们绘图用的。”马红蕾继续看着玻璃墙,整了整头发。
“这时候你能看到死者吗?”李为盯着她的脸。
“我能看到杨英明的表情。”马红蕾终于回过头。
“什么表情?”
“要死的表情。”
李为不打算纠缠,用肯定句代替疑问句说道:“所以你走进去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人死了。”
“我知道那是用夫妻共同财产租的房。”马红蕾继续语气平静地打岔,“杨英明和那个女人在那个房子里搞外遇,那个女人还怀了孕。”
马红蕾说话的时候,也直视着李为的脸。她面无表情,但李为能感觉到有一股滚烫的情感在这副凝固的面孔下汹涌澎湃着。
“你怎么知道她怀孕了?”
“我跟踪她。”这是马红蕾第一次正面回答问题。
“什么时候?”
“今天。”不等李为再问,她继续补充道,“她去医院做产检,所以至少八周了。”
“你是怎么发现他搞外遇的?”
“他同事告诉我的,他在单位承认了。”
李为认真想了一下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于是问道:“你是说,你丈夫在他的单位公开了婚外情,但没有告诉你。”
马红蕾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们住的小区,有一半人是他的同事。我的车就停在小区门口。你知道我的车,上面贴着我女儿的照片,所有人进进出出都能看到。那些人,他们看着我女儿的照片,谈论着我丈夫的出轨,嘲笑我被蒙在鼓里,也许还要可怜可怜我的女儿有这样一对父母。就是这么回事。”
李为无法接她的话,于是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你到达现场时看到门是敞开的,对吗?”
“对。”
“所以你就直接走进来了,什么也没碰。对吧?”
“应该是。”
“有没有可能因为吓着了,扶了下墙或者桌子之类的?这也正常。”
“我不记得了。”马红蕾想了想说道,“我只记得我立刻就报警了。”
“是的。你立刻就报警了。”李为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当你掏出手机的时候,杨英明是什么反应?”
“他就站那儿看着我。”
“什么都没说?”
“忘了。我立刻就出来了。”
“你恨杨英明吗?”李为试探地问道。
马红蕾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从我知道他出轨到现在,我的想法每一秒都在变化。我还能坐在这里和你们好好说话,是因为我……”
马红蕾停了下来。她看向单向玻璃墙,镜子里的自己。
“因为我这些年帮别人找孩子,见到很多家庭就这样完蛋了。所以我也会想,会不会有一天也轮到我。”
她站起来,抻了抻 T 恤的下摆,让女儿的脸舒展开。
“我要找我女儿,我也做好了搭上一辈子的准备。但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有我一个人就够了,没必要搭上两个人。”
耿耕站在单向玻璃墙后面,半分钟过去了,观察室里仿佛还在回荡着马红蕾的声音。
他感觉有个什么东西,敲开了他脑袋里某些早已钙化的东西。
马红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和他有关。
“耿警官呢?躲哪儿去了!”马红蕾朝玻璃墙招呼,“你怎么不出来?”
她好像穿透了单向玻璃,看到了自己。
“你的车在楼下,我看见了。”马红蕾继续说,“我知道这案子归你管。”
李为也转过脸看向玻璃墙,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
“你的案子,我配合你了吧。”马红蕾指了指女儿的脸,“现在该说我女儿的案子了。你要不要过来,还是就这么说?”
玻璃墙没有给出回应,她自顾自点了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多久没联系我了?是没有结果还是彻底不查了?是不是如果我今天没来,你们还打算就这么一直拖下去?”
“第二个问题,你们刚才给我采集 DNA。五年前你们不是采过了吗?当时你口口声声说有了这个样本,以后只要遇到特征相符的女孩就会做比对。那你现在回答我,我的样本去哪儿了?如果还在,你们就不需要重新采集。如果没了,这些年你们是不是从来没比对过?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第三,你们拿我当嫌疑人审,没问题。但是你们有证据吗?五年前你们可一直说没找到证据不能随便怀疑人。怎么现在就能随便怀疑我了?这也是看人下菜吗?还是说五年前你们一直在搪塞我?”
“第四,你们破案是玩游戏吗?这局打输了,没事,重开一局。这局呢?怎么输的不管了?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破不了的案子,也不奢望你们有什么能力。但至少要有个态度吧,小学生还有个错题本呢!你们有吗?”
马红蕾索性走到单向玻璃墙跟前,敲了敲玻璃:“以前我来,你推三阻四嫌我碍事。现在有正事你还躲,你是不是又想上热搜了?”
耿耕坐在办公室里,耳边充斥着两个频率的嗡嗡声。那是破旧的空调室外机在工作时发出的抱怨,简易板房的薄墙板也跟着起哄。
第一批调查成果已经汇总过来了,光打印就花了几分钟,但大都是他两个小时前就掌握的情况:门锁没损坏;死者没有遭到性侵,没有其他外伤;死者的项链扣上提取到纤维,和其它披巾是一样的材质,但颜色对不上。
看来真有一条失踪的披巾。凶手可能推她下去的时候碰到了披巾,觉得上面沾了自己的指纹,甚至是唾液,所以拿走了?而且在离开之前用它擦拭了一段楼梯扶手,这倒吻合技术科的调查结果。
唯一有用的是从手机里提取的聊天记录,其中和杨英明、彭韬两个人的聊天记录最有价值。
彭韬是韩秀的“双城男友”,在二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大都市工作。已经联系当地派出所找他了,一方面通知他韩秀死亡;另一方面也摸一下他的行踪。调查的初步结果是他昨晚一直在那个城市。
韩秀和彭韬大多数时间都在语音通话,但是发生在前一天夜里的寥寥几句却流露出不寻常的味道。
彭韬:他怎么说?
韩秀:答应了。
彭韬:好,要不要我过去?
韩秀:先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