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英傅先生章节预览
她没有着急动笔,而是抬眸朝我浅笑一下。
窗外梧桐树筛下许多树影,摇晃在她写花的许多废纸上。
身边鼎沸的人生刹那安静下来,我突然很想抱住她,抚摸她柔顺的齐耳短发,再轻轻亲吻藏在玳瑁镜架后她光亮的眼睛。
我一瞬间自私地想,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找一个安静的热带小岛生活,只有我和她,她父亲可以做到的,他一定能够把我们送出去的。
我揉揉脑袋,驱散这一瞬间荒谬的想法。
多么可笑!我们还有太急迫的正事要做。
二“同学们!不要激动!选出代表!告诉我你们的诉求!你们是国家培养的栋梁之材!省长大人会接受你们的合理建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挺不住的同学请立刻前往救护车处!我家有一个和你们差不多大的女儿……”宣传厅长的声音淹没在又一波“放人”的声浪中。
“大概是已经送到海外了,再不济也是在港市。
一群狗官,侵略者赶跑了又怎么样,无非是换了一批侍奉的主子,他们照样可以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宝英捏紧拳头,狠狠捶在大腿上。
“奇怪?是我饿得没力气了还是没知觉了,怎么感觉一点也不疼了?”“宝英姐,我看你力气大得很呢。
”卯月发白的嘴唇因为憋笑有些颤抖,作势要倒在宝英怀里。
宝英一把把她揽过来,小月儿上半身就像她的四个妹妹并一个弟弟一样躺在她的腿弯,十九岁的***徐氏嘴里便半眯起双眸,轻轻哼起一些过时的童谣,似乎在做一个洋溢着母性的美梦:“小河湾,燕呢喃,乖宝儿离乡母心牵。
上学堂,立志坚,乖宝儿做了咱父母官……”三如果故事继续发展,我和琼琚马上就会被叫去参与谈判了。
不过我想在这里简单回忆一下宝英姐姐的一生。
你放心,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的。
宝英姐姐讨饭来到学堂门口时刚过十六岁生日不就。
傅先生在校门口救起她的时候,她脚底的绣花鞋已经磨穿了,脚底磨出的血滴在雪上,引得巷口一只野狗狺狺狂吠。
她的鞋子那么漂亮,可是她却穿得那样单薄,就像她手执一片碎瓦面对迫近的流氓一样单薄。
傅先生便吓得平日的风度也全没有了,他拿辛苦写成的讲义、战后苦苦寻宝来的书本辞典一股脑砸向这群混混,大声喊着工友,一边扑将过去。
门房老张便及时地从屋子里钻出来,虚张声势地举起扫雪的扫帚。
混混们平时溜门撬锁的外快大多要倚仗老张的网开一面,于是给他三份薄面,哄笑着四散退开。
彼时的徐大丫瞬间脱力,瘫坐在地上,展示出碎瓦舔舐出的伤口。
傅先生因为师母的缘故,大概知道这种情况需要先止血,于是用地上四散的讲义和雪水简单擦拭了受伤的伤口,又用裹满补丁的围巾细细包好,请她在此稍等。
他写过老张,接着仓皇地找寻四散的书本和讲义。
原本质量很差的简装书经此一役,许多变得四分五裂。
傅先生暗道一声倒霉。
“赔掉一个月工资,”他想,“也不一定,几天后可能便要数月工资才能买到。
”傅先生温言对女孩说,自己是女校的教员,请允许他请她到家里,由他作护士的妻子照料她。
女孩神情木然,只是任由他搀扶着往前走。
老张胆小贪财,却不知为何出奇地迷信“敬惜字纸”,不知是不是希望文曲星在阎王面前替他说上几句好话。
他转身回屋,点上一豆油灯,在雪地里细细找了一遍傅先生散落的纸张。
被他遗弃的是几张擦拭伤口的讲义,血水穿透草纸,洇开他遒劲的硬笔,《群己权界论》便成了一团黑红模糊的墨迹,在西北风中无望地挣扎。
大丫颇有经商头脑,在学校帮工时,便会做些桂花、芝麻糖来卖,她手艺真好,她的糖好吃且价格公道,销路极好,于是在成本外很快便攒下一笔小钱,千恩万谢地交给傅先生。
后来在傅先生的要求下,她工作之余也会来课堂听上一两门课。
英文几何她大概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了,于是便挑了周先生的国文来听。
于是每逢课间,我们便缠上她,让她讲些自己的故事,顺便诓她的糖吃。
她说,我叫徐大丫,家里有父母双亲,下面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
妹妹是二丫三丫四丫和招娣,弟弟叫耀祖。
耀祖小时候很可爱,会流着涎水要姐姐,但是耀祖长大了,上了学堂,便和姐姐不亲了,和父母一起叫五个姐姐赔钱货丧门星。
她说,弟弟把族长儿子的头打破了,族长说儿子得了破伤风,要她爹赔掉家里的三亩田。
她说,快六十鳏夫的老王头这时来提亲,她爹便允了。
听村里的婆子说,老王头散尽家财,从庙里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又花大价钱买了她,他这是不留后不罢休啊。
说这话时,她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们却一片死寂,于是她微敛了笑意,正色接着讲:“那老畜生要强了我,我一心急,抄起他的送子观音就给他开了瓢。
吃席的人还没全散,我找到我娘,说我可能杀人了。
我娘吓了一跳,然后她说:‘大丫,快跑吧。
以后别回来了,就当我们没生养过你,你快跑吧,千万别回来,也别撞着你爹。
往城里跑。
快跑吧。
快跑别回来了。
’”她说到这出忽然有些哽咽,似乎十几年的磋磨都没能让她屈服,母亲紧急关头的几句叮咛却冲溃了坚固的堤坝。
“大丫,那你须知道,你已经不是徐大丫了,徐大丫死在老王头的洞房花烛夜。
请你给自己取个正式的学名吧,权当纪念新生。
”琼琚适时岔开话题。
“宝英怎么样?”她想了颇一会儿才窃窃开口。
“当然好!”卯月一把抱住她,“很高兴认识你!徐宝英同学!”我笑了,想起她和我谈起她多么喜欢香菱、羡慕宝钗。
忽地又有点想哭,如果有人能早一点爱她就好了。
周先生突然含笑凑近我们,伸手拈了一颗糖放进嘴里:“那么就请徐宝英同学,散学来我们的办公室一趟吧。
”他走出很远,仍然能听到远处周先生吟诗样的慨叹:“真不错啊”。
四课后,我们齐齐地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排,准备听先生们的墙角。
宝英突然落魄地走出来,她抱住卯月,嘴里还喃喃着我们听不懂的词句。
门里探出来的周先生的头及时补充了一句:“你们要恭喜宝英同学,或者叫徐小姐哦,她可是有产业的‘新女性’了。
”傅先生说这里是他一位老友的私产,因为急于移民大洋彼岸,所以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给他,不仅宝英过去上缴的伙食费够用,甚至还能剩下一些作为进货和生活所用。
不过真奇怪,我们买糖用的都是法币,傅先生给宝英的银元是哪里来的呢。
我们来到那一爿小店,离学校的距离不过步行五分钟。
我们欢呼着叫徐店主未来一定给我们打折,宝英却看着那张簇新的小床,默默蹲下来哭了。
大家都慌忙蹲下安慰她,说她以后可以时时回来找我们玩。
我怔愣了一刻,蓦地,和也没有俯身的琼琚眼神交会。
我想我肯定了她为什么在我们的三劝五请下仍然不肯把盘上去的头发放下来,也懂得了她望向傅先生时眼中流转的情愫是何含义。
她很瘦,脸色也因常年的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既没有香菱眉心的胭脂,也不似宝钗珠圆玉润。
盘发使她的脖子显得更细更伶仃,似乎转头太用力便会断掉。
但常年的劳动赋予了她与体型不相称的体力与忍耐力,以及坚韧的心性和深沉的决心。
五省城的市政厅里,我察觉到琼琚的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她也回握了我,只不过她的力气很小。
我知道,她自小养尊处优,怎会缺过一顿餐食,绝食三天,辛苦她了。
秘书们对她颇有些点头哈腰,甚至殷切地问她需要什么吃食。
我小声叮嘱她,如果实在撑不住可以多少吃一点,她握着我的手更用力了一些,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们希望省政府认真回应我们的问题:彭先生、傅先生和周先生现在身在何处,人身是否安全,为何断绝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且不允许探视。
省警察厅是否有正当的理由把他们带走讯问,这种公然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的行为宪法依据何在、法律依据……”“这位小同学,我希望你们作为学生领袖能够发挥积极的引导作用,引导我们的同学努力学习、报效国家,而不是在这里妄议政府、妄议法律,而且是以那么多同学的健康和生命作为赌注。
”谈话被粗暴地打断,省长径直走到一直空着的上首位,呷了一口秘书递上来的茶水。
“好了,今天的训话就到此为止吧,你们学生代表出去,一个小时内遣散学生,你们关心的问题,我们也很重视,会很快给你们答复的,好吗。
小说《宝英傅先生》 第一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