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塘
接踵而来的,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静得让人窒息。
虽然在四国会晤上,四国达成共识,一定要挖出楮先生这枚隐患。然而,之后却迟迟未见各方有联合动作。
《青游笔谭》从文字上看,只是虚构的故事,隐于其下的真相却是触目惊心。要知晓这些机密,闲散文人断无可能,只能是出自三国高层中某个身份非凡者之手。
楮先生是谁,峻武圣皇心知肚明,但对于其余三国高层而言,就免不了互相猜疑一番了。
表面上依旧是和和气气,私下里,大约已经各自行动了。
如此想来,峻武圣皇倒是略舒口气——四国面和心不和,倒为木先生,为海国,争取了更多时间。
不过三国高层虽然有所警觉,《青游笔谭》还在青木灵界内继续流传,没有确实的把握控制住楮先生,三国高层还不能禁了此书,以免打草惊蛇。
四国会晤归来后,不出半月,乾阳海国突然颁下皇令,禁了此书:凡贩售此书者,轻则抄家封铺,重则斩首示众;凡私藏抄阅者,轻则罚金万两,重则流放西荒岛。
海国王令大过天,民众纵然有所异议,也不敢违抗,不消多时,红极一时的《青游笔谭》已在岛内销声匿迹。皇妹梅任霜对此大为不解,自认是因自己强推此书给皇兄,终于惹得皇兄反感,以致为楮先生引来这场灾祸。即便兄妹之间感情甚笃,但皇兄也是君上,梅任霜不敢在兄长面前多言,只是暗中伤心啜泣,与柳琀烟的牢骚之言更是多了起来。
岛内风声鹤唳,岛外也是沸沸扬扬,其余三国早就得了消息,民间传言又起。菁茅境诸人更是对匍匐皇令的海国愚民报以深切的同情,没有言论自由的国度,果然永远只能处于菁茅境之下啊。
另三国依旧没有动静,将海国的禁令比成了一家之言,无比小气。只有刑华将军在西漠大拍桌子,直骂峻武圣皇一介武夫,沉不住气。
大司命的副手伊麒倒是文绉绉的书信一封,询问海国之主为何不听昆吾神域号令统一行动,满篇的骈四骊六,一纸废话。峻武圣皇神色不变,将信当着使者的面震成齑粉,让他直接转告大司命,海国内政还轮不到这种无名之辈来指手画脚。
事情只是个开始。
使者不敢怠慢,将峻武圣皇的原话,一字不漏的报了回去。大司命原不想插手此事,愤于副手的越俎代庖,不想弄得两界关系剑拔弩张,与昆吾神域商议之后,派了使团出使海国,以期平复峻武圣皇的怒气。
昆吾神域一心维护四国和平,担心峻武圣皇狂妄粗鲁,会给菁茅境使团吃闭门羹,将无异于火上浇油,便派出了三公九卿之中的木太傅、简少师随同前往,以作调停。
使团诸人大多只知伊麒僭越以致峻武圣皇震怒,猜想他本人也是《青游笔谭》的拥戴者,至于信中到底所言何事,却是无从得知。使团之中,十人到有大半是对《青游笔谭》在岛内命运抱以同情的。
“听说贵国祈顺安公主,也对《青游笔谭》青眼有加啊。”又是觥筹交错的宴席,只是发问的已从炎阳换成了炎公——虽出身昆吾神域宗室,却在受礼聘,成了大司命孟无衣手下高官。
海国女子大多籍籍无名,只有身为公主的梅任霜比较例外。武道魁首天武圣皇之女,海国之主峻武圣皇之妹,再加上出生时的天象吉兆,身负治愈灵能,尽管外人无缘窥得真容,却也算是早已四国闻名。
何况楮先生的神秘引得四国民众好奇,与那些为了楮先生如痴如狂的贵族小姐一样,这位祈顺安公主曾托西漠公主柳琀烟在菁茅境和西漠出重金悬赏楮先生真名,只是赏金更丰,令人瞠目结舌,更为楮先生的传奇,添上了富贵的一笔。
“炎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妹年幼无知,天性单纯,容易为这些猎奇见闻所惑,如今已被罚过面壁三月,断了年俸,终身不得踏出皇城半步。”
言毕,峻武圣皇走到诸位使臣面前,一一敬酒。此番前来的都是菁茅境与昆吾神域有资历的臣子,不少还算是天武圣皇在位时的故交好友,峻武圣皇少不得寒暄客套一番,木太傅也不例外。
自始至终,昆吾神域二人都未对《青游笔谭》发表过看法,一副不关心不好奇的姿态,只以中间立场负责斡旋调停。
一道禁书令,闹得沸沸扬扬,彼此深意,也早已察觉。峻武圣皇,木太傅,场面话说完了,便是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一轮敬酒已毕,事情似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峻武圣皇邀使团诸人在海国上多留几日,好力尽东道之谊。诸人明白这邀请更多的是用来显摆海国如今实力,不便回绝,只得连连称谢。
酒过三旬,诸人醉意也有些已上来,皇宫礼官及时安排剑舞鼓乐助兴,一时间鼓声雷雷,剑影纷纷。
简少师却看得有些摇头:“剑士剑舞虽然雄壮,但多杀气,远不如昆吾神域歌姬仙乐仙舞啊——你觉得呢?木太傅。”
木太傅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不远处的峻武圣皇闻言,举杯过来:“海国习俗,女子不见外客,还请简少师见谅。”简少师为人精明干练,虽不及木太傅这位四国闻名的大贤,但也是昆吾神域的能臣,只是生性风流,喜风月之事,为青木灵界民众增了不少谈资。
峻武圣皇知其心意,又道:“海国女子面容秀丽,身材婀娜,只是外人少见,若要天仙般的美人,稍后本皇定当差人送几个到简少师的行馆,保证满意。不过,海国女子素来从一而终,若从了少师,少不得要跟着少师去昆吾神域做少师夫人。不知少师意下如何?”
简少师一怔,一夜风流为他所喜,若说朝夕相对,为妻为妾,便是苦不堪言的束缚了。
“海国律法言明,无论男女,均不得与外族通婚,若有违者,先施刖刑,再削籍为奴。”身为昆吾太傅的木先生看出简少师的窘处,不失时机地添上一句。
“无妨,本皇可以网开一面,削籍为奴就免了,刖刑之后本皇再派人将少师的妻妾送到船上。”峻武圣皇借着酒意,和木先生一搭一唱地开起了简少师的玩笑。
缺了手脚的美人,再美也是败兴。简少师心头一盆火被生生浇熄,看二人眉间笑意,不由得有些愠怒,对着木先生指桑骂槐:“食色性也。不是谁都似你这般坐怀不乱,不近女色的!吾等闻圣贤之言,上穷天道,人道却也不敢废,乾坤交泰,万物生焉,切莫阴阳颠倒!”
一席醉话,木先生仍是淡然而笑,不多言语,峻武圣皇却是脸上一烧,幸得能借酒意掩饰。旁人见气氛有些不对,忙将简少师拉开。
“木先生……”一时的嘈杂刺耳声消了下去,鼓声更隆,酒意更憨,峻武圣皇端坐在木先生一旁,轻声问道,“本皇心中一直有一事不解……”
“峻武圣皇但讲无妨。”
“……先生……为何仍是孑然一身?”
“那峻武圣皇为何仍未娶亲?”
短暂的沉默后,二人同时笑出声来,举杯敬酒,开怀畅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自愿为之,或不得不为。
“明日南山狩猎,先生可愿同往?”
“我明日有约。”
“哦?海国故友?”
“不是,此女我未曾见过。”
“是……女子?”峻武圣皇颇为意外,霎时有些失神。
“是,在拒霜亭。”
峻武圣皇手中一颤,强自镇定下来,攥紧酒杯,却不能说什么。一刹那,便觉得席间有意味不明的目光,从难以分辨的方位射来,如同剑网交织,压得二人不敢轻举妄动。
拒霜亭,明日之约……皇妹梅任霜禁足数月,终于重新变得乖顺听话,西漠公主柳琀烟见状向峻武圣皇求情,恳请明日允许她带梅任霜去拒霜亭游玩散心几日。得到峻武圣皇首肯后,黄昏时分,柳琀烟便已迫不及待的带着梅任霜去了拒霜亭。
“人间一味真香,身外多少浮名。故拒霜花阴,人生之福,陛下当为吾幸之也。”
“这是先生的缘分……希望明日的拒霜亭,晴空万里。”
“风雨无阻。”
回到寝殿,峻武圣皇酒已醒了大半。
蜡泪垂兰烬,峻武圣皇枯坐案前,案上是一件叠得整齐的女子衣衫。
除开父皇,四国之中便再无人知峻武圣皇的真实身份,木先生也不例外。
她曾想过,若以皇令将梅任霜召回禁足宫中,固然有效,但动作一大,岂不是更显欲盖弥彰?自己与皇妹样貌相似,虽然肤色不如她白皙,但若乔装成梅任霜的模样,夜色掩映,一时半会也难以察觉,这般出宫去寻木先生,以梅任霜的名义取消明日之约,或许能保他平安。
青木灵界内纷乱的局势,突然在脑海中展开。柳琀烟不过富贵闲人,在西漠无品无阶,能有所作为,背后定是少不了西漠大王的一份力。
“皇妹啊皇妹,你可真是单纯……”
峻武圣皇心中长叹一声。若她有异动,海国也必被牵连,一国之力,如何抵挡三国联军?
风雨无阻。木太傅说得云淡风轻。峻武圣皇知道,自他以“楮先生”之名写下《青游笔谭》,一切便早已置之度外,明日的拒霜亭,是天罗地网也好,是温柔陷阱也罢,他都会义无反顾的赴约,依旧会谈笑自若。
只因楮先生之事已牵动四方,若再无端倪,只怕仅这一份猜忌,就要在四国中引发无数内乱。他此时坦然而出,无外以身饲虎之意,也不乏敲山震虎之心。只不过……
凝神沉思之际,不知东方既白。
金乌突然拨云而出,光束如箭,刺入峻武圣皇的眼中。峻武圣皇双眼兀然一痛,涌出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