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霜不觉
闲闲地在春瘟神君的殿内坐了许久,因我很少有如此放松的时刻,竟有些不愿离去;忆韶许是刚流了鼻血有些虚,亦一脸正经地端坐在此,蹭了春瘟神君许多好茶,还冷着个脸未曾说几句好话。
“神君,人界今年的灾情已造册,呈来请神君过目。”和忆韶一起白蹭了春瘟神君的几壶好茶,怪不好意思,我正思忖着是否要起身告辞时,一个仙倌倏忽现于大殿,手中是一叠锦帛。
春瘟神君倒是落落大方,并未躲避的意思,略略一抬手,那锦帛便飞到了他的手中。
我一边喝茶一边看春瘟神君凝了眉认真注视了那卷锦帛,不由得好奇心便上来了,再转眼看一眼忆韶,却见他斜倚了桌案,把玩着手上的瓷杯,面上是他平日里在众仙面前一贯的清冷,半点儿意思也无,便也无心同他闲话,倒是对那绢帛更是感兴趣了。
“殿下对这卷册感兴趣?”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灼,春瘟神君忽然抬起了头,清俊的脸上浮了一抹恭谨的笑容,双手捧了那卷锦帛看向我。
蹭茶喝已是不好意思,再耽误人家处理公务,那可是大大的罪过了。
我于是堆起了满面的笑容,十分和蔼可亲道:“神君不必顾及我,莫要耽误了公务。”
那春瘟神君便点头谢恩,重新埋首于卷册。
“要不要偷看?”耳边传来了忆韶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我一时间十分窘迫——我对那卷册的渴望竟是这般流于言表么?只要在场皆能看出来我的意图。
“我堂堂嫡长公主殿下,想看自然是光明正大的看,还用得着偷看?!”抬眼看去,忆韶依然斜倚了桌案,悠悠地品了一口茶,面上冷冷清清看不出表情,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这才悄然朝我眨了眨眼,分外欠揍。我便亦用了密语传声,一时间气鼓鼓的。
他却甚是愉悦似的,朝我轻轻点了点头,我耳边便传来他的声音:“拭目以待哦。”说罢,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我默默白了他一眼,端庄地站起身来,轻咳了一声:“坐了这许久,倒是有些腰酸,神君不介意我在殿内四处走走吧?”
春瘟神君丢了书册:“臣下陪殿下走走?”
我脚下一歪,差点儿撞上了案角,忙伸手扶了一把,这才直了身子,只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被挂了一下,瞥了一眼过去,并未发觉那案上挂了什么,也便没有细看,只堆笑道:“神君不用理睬我,只是走走而已,莫要耽误公务。”
春瘟神君倒是个温吞脾气,见我拒绝,却也只是告罪一声,便又目不斜视地看起卷册来了。
我便满殿踱步起来,忆韶的目光随着我绕场一周后,便轻笑传声于我:“阿言的‘偷看’确实‘光明正大’。”
我刚踱到春瘟神君身侧,正要瞥一眼过去,听到这样一句话,脚下一歪,差点儿将春瘟神君给推出桌案去。
一时间,这场面甚是尴尬。
“殿下想要看这卷册么?请。”春瘟神君应是早就看穿了我的意图,只是早前被我推三阻四了一番便没再言语,眼下大约是不忍心看我再在他身边乱晃,可能亦是怕我真的把他推出桌案去,便不待我回答,已经恭敬地将那卷册捧至了我眼前。
我有些讪讪的,强装了镇定,伸手接了那卷册,笑道:“耽搁神君片刻,还请见谅。”
春瘟神君也只温和一笑,垂手立于我身侧,不再言语。
我翻了翻那卷册,只见一行一列,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标明了人界某时某地,将有什么灾情。譬如这一页,写着二月初三、扬州、暴雪冰灾、死伤过万;再譬如,七月十八、长安、大旱、饥荒死伤流离万人。
我愈看愈心惊,倒是没想到人界之劫,竟有如此之多。
“殿下不必忧心,劫难困境,六界皆在此中,何况人界?”春瘟神君甚是善解人意,我不过轻微一叹,他便立马能够心清眼明地来我跟前解释。
我点了点头,再要细看时,手上倏忽一热,一缕火焰突然从我手中窜起,在春瘟神君、忆韶和我反应过来之前,那份在我手中的锦帛已化作了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中。
我目瞪口呆。
忆韶目瞪口呆。
再看一直恭谨立于我身侧的春瘟神君,也难以保持他温润的姿态,此刻亦是大张了嘴巴,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神君……”我有些着慌,急忙想要解释,却也不知如何解释,难道我要说,我什么手脚都未曾做、这卷册自燃了?
春瘟神君却已回神,长袖一拂,连那焚烧过后的青烟也消散而去。
他朝我倾身行礼,清声道:“殿下不必惊慌,想来是这九天之上久无雨水,天气太过干燥所致。惊吓到殿下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九重天上何曾下雨,何曾干燥过?一直以来,都是最适宜的。春瘟神君找来这理由,想来也是伤透了脑筋。
我讪讪地看了桌案:“卷册已毁,这……”
“殿下不必忧心,卷册皆是有备份在书房的,还请殿下莫要忧心。”春瘟神君很是会抚慰人心,三言两语下来,我这始作俑者已镇定了许多。
在对侧悠闲饮茶的忆韶此刻也不言语,只是默然地盯了我的腰间,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不由得一惊——福袋!
那个从我七千岁起,便一直挂在腰间未曾取下过的福袋,此刻却不翼而飞。
怪不得方才那锦帛在我手中竟无故自燃,是因为这福袋失落之故么?
“阿言,这福袋一定要贴身戴好,切莫取下。”母后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自是明白,这福袋的作用是什么,也清楚,若离了这福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一时间,心更慌了起来,血似乎直冲额头而去,闹得我的脑袋一阵犯晕,视线怎么都定不到一处去了,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摇晃,连一直温和恭谨的春瘟神君此刻在我眼中也分外扭曲了起来。
“阿言!不要慌!”忆韶的声音传来,如同天河之水,温和清润,让我犯晕的头得以片刻舒畅。
一只手扶住了我,熟悉的感觉传来——是忆韶。
我抬眼看他,想朝他笑一笑,脑袋却像突然炸开了一样,一片空茫。
如同行走在浓雾之中,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浮现在我眼前,我想看清,他却又隐藏于浓雾里,只听得一声轻唤:“阿言,我这一生,终究不能与你相伴。”
“阿言……”
“阿言……”
这一声声的呼唤,如同魅影,萦绕于耳,却又无法辨清其来源,天地此刻,都好似要翻覆过来。
“殿下!”
“阿……殿下!”
两声急切的呼唤,似要将我从那浓雾之中扯出,我挣扎着,似乎看到有一抹亮光在前,方要走去,那悲凉的忧唤声又生生将我扯了回去。
“殿下有头晕症,未曾想到此刻犯病,惊扰到神君,万望莫怪。”这像是忆韶的声音,我朝着这声音之处看了一眼,忆韶的脸从我眼前一晃而过,继而又是大雾弥漫。
“忆韶仙君说笑了,是否扶殿下去内殿歇息片刻?”这是春瘟神君的声音,仍是那般恭谨温和。
“殿下此刻不宜移动。”
我还在努力辨别声音,却觉得身子一软,好像倒在了一个温暖怀抱之中,眩晕之中,似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我的额头上,很是熨帖,很是受用。
“阿言,快醒来,不要慌,有我在。”这轻柔的声音,穿过漫天浓雾,压过了那悲凉的呼唤声,如同一滴冰水,落入了我的心头,让我倏忽一个寒颤,却顿觉灵台清明,浓雾渐渐散去,天地也不再旋转,一切慢慢静止了下来。
我似乎又经历了一场噩梦,浑身是粘糊糊的汗,眼皮分外沉重,连头都有些晕晕的。
勉力睁开眼睛,发觉我正窝在忆韶怀中,面前是半跪着的是春瘟神君,正在点着一支安神香,见我醒来,温声道:“殿下醒了。”
“我……竟是睡着了?”我扶了扶额角,从忆韶怀中挣扎起来,这下可丢脸丢大了,蹭了人家的茶,烧了人家的卷册,又在人家的殿上不顾形象地睡着了——不知一直教我公主威仪的云牧得知此事会不会气得罚我面壁思过?
“是啊,殿下觉得神君的香茶好喝,多饮了几壶,却不知这香茶最是宁神安眠,殿下便不管不顾地睡了。”忆韶朝着我揉了揉肩膀,一副“你如此之重压得我胳膊都断了”的表情,让我差点儿没有羞惭得钻进那茶壶去。
春瘟神君却甚是温和,朝我微微一笑道:“若是殿下实在喜欢,不妨带些回去。”
“啊,不用不用。”我连连摆手,十分窘迫,连蹭带拿,传了出去,可不得叫人笑掉大牙?
忆韶在我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倏忽眼前一亮,手指微动,便有一道红光闪过。
我正要提醒他莫要在人家的神殿之内乱用术法,他却扯了我一下,笑道:“自然是不用,神君这里好茶又安眠,殿下还要多来蹭几回呢。”
“呵……”纵然是安稳沉静如春瘟神君,此刻却也被忆韶这话给逗笑了,虽然极力遮掩,我一时也囧得一张脸如同沸水。
“叨扰神君多时。”忆韶朝春瘟神君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却随手扯了我一把,腰间一热,我低头看时,却见方才消失不见的福袋,可不正好端端地在我腰上系着的么?
难道是我做梦做糊涂了?我正疑惑中,却听忆韶向春瘟神君告辞道:“二殿下还等着殿下回去下棋,告辞。”
“恭送殿下。”我尚未回过神来,便已被“恭送”了,只得端了雍容的样子,款款地留下一句“不必多礼”,随着憋笑的忆韶一同离了五瘟神宫。